夏日的宛州，不像是帝都那样燥热，甚至能称得上是凉爽。偏北的城池，背靠青山，又有一条蜿蜒的河穿城而过。偶尔来一阵雷雨，荡起关外的尘土，带着泥沙的腥味，吹进宛州城中。
连日来，黑沙王城中动静不断，萧正则桌案上的线报就没有断过。
“默啜一行人，浩浩荡荡地朝西去了，看着模样是要先去伏罗川，黑沙王城中是默啜的弟弟，染干坐镇。”一位穿着软甲副将如此说。
萧正则是文臣，才华是一等一的出挑，如今贬谪，也要和这群身上带着洗不掉的腥味的武将们共处一堂，商议些军机要是。
萧正则并不想贸然出手，但凡清醒的人都知道，此时袭击黑沙王城并不是一个绝佳的选择。
建业二十六年，武帝治下四海升平，将将平息西南作乱，南方大水匆匆赈灾，武帝为安抚流民，彰显盛世，率一众文武重臣，南下巡游，途经江、荆、永、柳十九州，一路慰问流民，与灾民同吃同处，还在受灾最重的荆州亲自施粥赈灾。一面宽恕参与叛乱的，但已投降示好的地方山寨首领。所到之处，无人不赞扬帝王恩威并施。由此，武帝的民间的威望更上一层楼。
天选大可汗在位第二十年，北庭兴盛至巅峰，鲸吞无数土地与财富，可与武帝比肩。天选大可汗效仿武帝，率领勋贵四处巡游，但途中北海生乱，天选大可汗不得不中断巡游，直接率军从和阗出征，一路高歌猛进，将北海叛乱打得个落花流水。
两位上承天命的君主都在鼎盛时选择巡游，默啜想要达到他父汗那样的荣耀，也走了这一条路。
“陈大人那边可有消息？”萧正则问。
几位将领纷纷摇头，陈正声远在南都，哪里能时常有消息递来。
萧正则冷声道：“那便由着北庭人去吧，去西边儿，总比来南边儿强。”
今夏多雷雨，萧正则仍穿着春日里稍微厚实些的衣服。这里不必起早上朝，也不必晨昏定省，只需每隔十日，递上请安折子便是。谁都想乐得自在，萧正则也不例外。
浩浩荡荡如同黑水河那般，似乎不会断流的车队一路向西，走了两日，到了伏罗川城外。
伏罗川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，扼守大河一侧的高地，易守难攻，想要往西北行进，不得不从伏罗川城穿过。伏罗川城的城墙高大，是用城外不远的措温布湖中的万年盐块修砌而成，日光或月光一照射，如同会发光一般，又不怕飞沙走石与大雪连绵，百年不倒。
穿鼻之地臣民，乃是北庭先祖与关内人杂居而生，容貌偏蛮族，男子魁梧高大，女子深目高鼻，可习俗倒是与关内人如出一辙，不住毡帐，不逐水草而居，城中多商贾，城外多耕地。北庭最好的糙米与大麦，都是伏罗川外的河滩地中所生。
慕容氏兄弟如今坐镇城中，比璇玑想象的安稳许多。王城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，到城外已是傍晚，慕容氏兄弟早早得了消息，先将默啜迎接进城内。大宴一番，歌舞不息。正是夏日，胡人舞姬将一身功夫演了个遍，也不肯罢休。
璇玑仍在病中，懒得去理会慕容氏兄弟的热闹把戏，默啜教处摄图陪着她，在城里逛逛。处摄图原本奉命在城外驻扎随行的兵士，差事办完了，也听闻城中热闹，不免俗想去看看。
伏罗川城中，艳帐高秩，灯火可比天上硕大的弯月还要明亮。什么模样的人都有，有五官深邃的西海人，也有一头金发，穿着华贵的秦人，还有黑发蓝眼的葱岭人。璇玑在街上还见着为数不多的关内人，仍是无关平淡的模样，却世世代代居于西北，早已不会说关内话了。
“我少时，曾随父汗巡游至此，那时，伏罗川可不是如今的模样。”处摄图挑起了话头。
他见着璇玑一路默不作声，金线密织的面纱下，神色讳莫。在格尔木宫中躲了足足几个月的大妃，终于在巡游途中露面，这外面的风言风语，可要把人都说的信服了。
“郁久闾家族虽然雄霸伏罗川多年，可终究不得人心。不听话就砍头，不怕砍头就诛灭全族。父汗那时也以为，凌厉手段能屡试不爽，所以权当不知道。敖登的伯父，上一任穿鼻大君，手下残杀的叛臣、番邦人与奴隶，不下两万人，世人都说他是‘发癫大君’。”
处摄图的故事讲得最是绝妙，不做个说书人，都有些可惜。
他轻笑，接着说：“慕容氏比郁久闾氏到此处安居还早上百年，经商发家，你们齐人怎么说来着...”他顿了片刻，一拍脑门，才说：日日食肉糜。”
璇玑不禁笑起来，处摄图是个粗人，不知何时，说起典故来，也十分有模有样了。
处摄图看她终于有些动静，又接着说：“臣服于郁久闾氏也始终是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，几十年前，郁久闾氏大君发了狂，全族一夜之间被罗织罪名，杀掉了半数，上至黄发老翁，下至襁褓婴儿，都不放过。他兄弟二人韬光养晦，心里恨透了敖登，也不是没有缘由。”处摄图还装模作样的，长叹一口气出来。
璇玑静静听着，远处有个耍把戏的关内人，吐出一口酒来，一个硕大的火圈在她眸中跳动。
“自古成王败寇，死在你父汗与二位兄长麾下铁骑手中的，又何止区区两万人。”璇玑嘲弄道。
天选大可汗麾下悍将精兵，南征北战，不止不休，与齐人对峙多年，又向北向西扩张，处摄图今日所言，反而越来越像是假慈悲。
”那你父君呢？文武盛世，不也守的是万人骨肉堆砌的江山锦绣。”处摄图反问。
今夜灯市如昼，二人身旁没有闲杂人等，也只是闲来攀谈。
璇玑摇着头，莞尔一笑。
克定祸乱，刑民克服，夸志多穷为武。
她不曾想过，竟有一日，自己这张素来不饶人的嘴，竟然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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