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处摄图何时也这样知诗书了。”默啜笑着说。
他骑在最上好的青海骢上，红棕色的毛发在日光下像是粼粼湖光，美的刺眼。俊美无俦的蛮族男人穿着湖绿色的骑装，学着穿鼻人，将一头卷发高高束起。高低起伏的侧脸在日光下，落在璇玑眼里，乍一看像是个齐人贵公子。
璇玑也选了一匹青海骢，稍稍温驯些的，湖绿色的衣衫与默啜身上的是同一批料子，只是女儿家的东西更为精致罢了。学着穿鼻女人，将细碎的珠翠编进发辫中，小巧的耳垂上带着翡翠的耳铛。
她握紧手里的缰绳，二人并肩骑行在伏罗川城外的河岸上，偶尔有叫卖的小贩途经，不禁都侧目看这一对绝世无双的璧人。
“不过是个石崇斗富的小典故。”璇玑嗔道。
处摄图是个不折不扣的粗人，打小儿就不爱读书，可默啜却在天选大可汗膝下读了不少南齐诗书，璇玑说，他出口成章，是真的稀奇。
“你们还说了什么有趣的，说来让我也见识见识。”默啜问。
他脸上的笑意飞扬，侧脸问着璇玑。
她今日看起来气色好极了，许久未曾这样好了。日光洒在脸上，更显得饱满。说她十几岁，也是有人信的。方才将手里的鞭子借给她打马，小小奔驰一阵，她低下上半边身子，手里紧握缰绳，将一匹良驹驾驭地从善如流，笑声清脆，哪里像是个一岁孩子的母妃，
“我同处摄图还说起，世间更为慈悲，更能宽恕世人的帝王。”
“我父君？”
她莞尔一笑，比灯火下浓妆淡抹的胡女还明媚。
处摄图看不出她是什么意思，抿了抿唇，道：“说句实在的，我原本以为，你父亲要栽培你做继承人的。”
璇玑闻言，抬眼盯着处摄图的眼睛，脸上的笑意似乎是在讥讽。
“斯兰也是如此以为。”
璇玑道：“你们兄弟二人还真是对我有天大的误会。”
她见着卖糖人的摊子，停在摊子前，正是夏日，本不会有糖人摊子的，但伏罗川凉爽至极，做糖人也不会化。
“外人想来，你父亲膝下没有儿子，只有你一个女儿，不让你继承他一手打下来的万里江山，难不成还能拱手赠与他人继承？”处摄图反问。
他见着璇玑在糖人摊子前迟疑了一霎，绕道她身前，随手抓起两个最大的，从袖管里掏出了一个金棵子，那画糖人的小贩从未见过金子，急忙起身道谢。
处摄图将一个凤凰塞进璇玑手里，自顾自地啃起手里的那个大老虎。
他嗜好甜品，璇玑是知道的-----烈酒兑鲜醇的羊奶，带着腥膻又甜腻，璇玑闻到就不舒服，处摄图却能眼睛也不眨的喝下一海碗。璇玑陪嫁来的南齐糕点师傅，时常被处摄图的人抓去做糕点。南齐师傅的花样百出，自然少不了好处。处摄图不娶妻，做大君做得舒坦，鲜少有求人的时候，璇玑知道他做了什么，只是懒得理会。
璇玑握着一个硕大的糖人，这凤凰画的实在不像是一只凤凰，倒像是一只插着雌孔雀尾巴的母鸡。
着实拙劣。
“齐人信奉礼义尊卑，土地与财产都是要给男人继承的。女儿出嫁，便与母家没有干系了。我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，自记事儿起便是身不由己。不像是北庭女人，我羡慕得很。”
处摄图再粗枝大叶，却也觉察到，她越说越落寞。
外人眼中，诚然，她是帝王膝下独女，荣光与威望与生俱来，骨子里就带着帝女难以磨灭的血脉。可如她所说，她比寻常人家的女儿，更多身不由己，难以言说。
她琅然一笑，接着说：“自古帝王家最是无情，我父亲是外人眼中睥睨天下的霸主，更是如此。”
处摄图自幼被教导如何以大君身份处事，被刻意地训练成冷血又寡淡的男儿。可那股子草原男儿的真性情，又哪里是能磨灭的。
“旁人都说你是安乐大长帝姬，可我看，你这个封号才是最大的讽刺。”处摄图蔑笑一声，“安乐，安乐，你我都不是能安乐的人。”
“大君难道还不觉安乐吗？坐拥封地奴仆，不必为自己的性命担惊受怕，若是哪一日开了眼，想娶谁做妻子，也是一句话的事儿。”
处摄图猛的加快了脚步，恶狠狠的咬糖人，将他手里的糖人迅速吃个干净。
璇玑还站在原地，她奢求的，永远都是旁人唾手可得的。
此番话中，能得罪处摄图的是娶妻一事。她本就带着嘲讽的意思，才不会害怕得罪处摄图的小孩子心性，睚眦必报。
璇玑仍不紧不慢地跟在处摄图身后不远处，处摄图气消了大半，才扭过头来等她。
处摄图明知，她不知情，否则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。
“我当时就想过，若是你父君仍在位，你才是真的面子上安乐，断断不会在北庭大可汗的帐中...”处摄图低声道，“斯兰何等手段，我是见识过多次的。你恨吗？”
她如今再想起斯兰，不觉得如何了。只是甚为久远前，一位模糊的故人罢了。他死后被挫骨扬灰，丢在荒山野岭中，无人问津。
“恨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，我原先的确是恨透了的，日日夜夜难以安眠。可如今想来人都死了，恨又有什么用，反倒像是庸人自扰。”
处摄图捻着手里的竹签子，开口道：“你与我年岁相仿，出身也相似，性情却不大一样。与你站在一处，我总觉得自己白活二十年。”
璇玑今日穿着双合脚的绣鞋，才有心思陪他将伏罗川的主街上走上一遭。
“大君这番话，原先也有人同我讲过。”璇玑巧妙地避开一个水坑，这路面虽然平整，但泠泠月光下，仍能看见地上几处污泥。
伏罗川比黑沙王城温润许多，晨起下了一阵细雨绵绵，反倒是更添凉爽，不像是黑沙王城，如若下雨必定是黑云压城，大雨如注。
“是阿苏勒那小子。”
处摄图笑起来，脸颊边有一颗硕大的酒窝。平日里鲜少与他凑得如此近，见着他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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