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说什么呢？”齐骧轻微地叹息，说，“怎么可能落下你一个人？”
芮忱以前在食堂里吃饭，不会自备餐具。食堂提供专门经过专业消毒的餐具，十分卫生，除了个别极度对卫生条件不放心的职工以外，绝大部分人都使用食堂的餐具，包括芮忱。不过医院这种地方，消息的流通性特别大。芮忱给艾滋病人动手术的过程中受伤的消息，第二天就在医院里传开了。那天他到食堂吃饭，看见了一位不算熟识的食堂职工用奇怪的眼神看他，当天晚上芮忱便在超市里买了新的饭盒和环保筷，方便今后在单位里用餐。
就这么用了好一阵子。
吃完饭，他把吃剩的饭菜倒进垃圾桶里，洗碗时在水池旁边遇见了病人家属。
“芮医生……”头发花白的妇女实际年纪也不过四十多岁，比芮忱的母亲还要年轻，她的双手交握在一起，好像已经枯陷的双眼里冒着光，用颤抖的声音勉力地打招呼，“才吃完饭啊？”
芮忱微笑点头：“嗯。您吃过了吗？”
“哎。”她把鬓角的碎发往耳后拨，唯唯诺诺地跟在芮忱的身边，低声说，“前阵子去外科找您，他们说您休息。早上我过来，好像见到您了，又不敢确定，刚刚特意去住院部问，才知道您前几天就回来上班了。真是对不住。”
芮忱不知她这道歉从何说起：“这有什么对不住？您有事？”
“没……呃。”她又抹了一下自己的额发，说，“上回我家那口子的事，真的对不起。你们医生都是好人，他却那样骂你们。芮医生，您给我孩子做手术，我们全家上下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您，我这里……”
“别，阿姨您别这样。”芮忱眼看她要从口袋里掏出东西来，连忙抬手阻止，“病人生病住院，需要开刀动手术，我们做医生的都责无旁贷。这就是工作，没什么值得特别感谢的。”
妇女当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，看看四下没有人，硬往芮忱的手里塞，激动道：“芮医生，您拿着吧！您别说什么责无旁贷的话，要是个个都觉得责无旁贷，为什么一开始没人肯给他做呢？只有您肯！芮医生，我没什么钱，家里上下也不剩几个钱了，可这恩情得还的。您拿着吧！”
“阿姨，真不能这样。”芮忱有些沉不住气，把信封往她的手里还，脸色也变难看了。
“芮医生，您放心，我不会说出去的。这钱还是我偷偷拿的，我家那口子都不知道。”妇女近乎神经质地盯着芮忱的脸，“我知道医院有规定，不过您放心，这钱您收着，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。”
芮忱正色，挣开了她发热发汗的手：“就算医院没有规定，我也不会收的。”
“医生！”那如同两口枯井的眼睛又开始泛泪了，妇女沙哑着声音说，“要不是、要不是您给我儿子动手术……你也不会……医生，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……”
“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，阿姨，您给我多少钱能够呢？”芮忱忽然冷峻了眼神。
妇女一下子愣住了。
芮忱不是不记得，当初医院没人愿意接这台手术时，她和她的丈夫是怎么闹的。她给市办报纸的记者打电话，初生牛犊的记者正等着一则惹人眼球的新闻拼业绩，没日没夜地在医院的门口蹲守，还一副要把外科住院部的病人、医护人员都采访个遍的架势。
她刚才说，当初没有人愿意接手术，她的丈夫骂过人。其实何止是骂了人？田栋那天差点就和病患家属打起来，后来被其他人架住，自己眼边的淤青几天才消。
可这都是之前的事了。
所有的争执跟和睦都改变不了后来发生的事实，而这些事实和意外又都是眼前这个女人没有办法预料的。芮忱觉得自己和他们的瓜葛在那台手术结束以后就消失了，她还要来他的面前说还恩……
芮忱不知道，要多少的恩典才能让自己逃过灾难。如果是齐骧，芮忱想，如果是齐骧听到这种话，这会儿肯定要反问一句，她究竟是要还恩情，抑或是消除自己内心的愧疚感？
就算是这样问，齐骧的心里一定认定了是后者。芮忱想，在齐骧的心目中，这世界上真的是缺少好人，因而他时常仇视这个世界。估计他还会对这个女人说，如果她是内疚，那么他更不会收下她的馈赠和偿还，因为他恨不得她被内疚折磨足足一生。芮忱想，自己和齐骧在一起这么多年，竟然一点都没有学到他身上的好处。
面对这个女人，他最多能说的，就只是：“阿姨，您回去吧，钱留着给您儿子看病。我实在不想再见到你们了。”
芮忱想，他想齐骧了。
出门前，天上飘了些雪片。乘坐早晨那趟班机离开的朋友们在群组里告诉齐骧他们，已经开始登机了。齐骧原本和芮忱说好，要陪他一起去做检测，但早上他刷牙的时候，芮忱听到他的手机响了，拿起来往洗手间送。齐骧吐出来的牙膏泡沫里带着血，瞥了一眼手机上的来电显示，连口都没有漱，接起了电话。从他吐字不完全清楚的话语间，芮忱听出他的科室里有病人出了状况。料定不能一起走，芮忱打开衣柜取出出门要穿的衣服，兀自换了。
“有个病人休克了，刚抢救过来，我得去看看。”齐骧刷好牙，说话时并没有看芮忱，而是打开衣柜把衣服丢出来，神情冷峻而急躁。
芮忱并不着急，他有一整天的时间。看齐骧解开睡衣的扣子，他忍不住伸出手，把手掌轻轻地放到了齐骧平坦的腹部。齐骧怔住了，低下头呆呆地看着他。芮忱扬了一下嘴角，不知道这个笑容看起来是不是愉悦和轻松。应该是不快乐的，否则齐骧也不会皱起眉头。
齐骧望着他的目光复杂而忧郁，在芮忱抬起另一条胳膊环上他的腰时，他一把抱过了芮忱的脑袋，上前将他抱在怀里。他弯下腰，把芮忱抱在了怀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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