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说那日琴叟回到山林独吞了一只叫花鸡之后,又忙碌了起来,将那日在师兄弟琴音中所窥见的意境变作纸上曲谱,点灯熬油地忙了几个月。
阿钱每天都到鸡窝里数一数鸡和蛋的数量,一连几月都没少,不由得忧心忡忡,主动宰了两只宝贝鸡给琴叟熬汤喝。琴叟喝过阿钱秘制的鸡汤之后,面色几变,将呕未呕,连忙又扯了几张纸铺在面前,大笔一挥扉页写上“食谱”二字,写道:余平生好佳肴,深知菜鲜味美之妙,奈何阿钱厨艺粗滥,伤人于无形。余不忍二幼徒遭阿钱毒害,特录此生所遇之美食,望尔等自力更生,余九泉之下亦能放心矣。
于是又点灯熬油多熬了一个月。
前前后后四个月,琴叟笔耕不辍,写过的纸摞了有一人高,终于在一天清晨放下笔,一口浊气吐出,靠在竹椅上,淤住的筋骨噼噼啪啪一阵响。缓过气儿来,对着外面一喊:“阿钱,把那两个猴孩子叫进来!”
钟期年十四,俞祭年十六,身形不知何时已经抽长了不少,褪去稚嫩,隐隐有了俊挺的轮廓。二人背着琴一路聊得热火朝天,进了竹楼见过琴叟心中皆是一惊——四月不见,琴叟竟像是老了十多岁,须发灰败的白,脸上褶皱深如沟壑,好像身长也缩了不少,整个人陷在竹椅里,两边还空出了一片,竟是……将死之态!
阿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,泪眼朦胧地叫了一声:“先生!”
钟期与俞祭上前跪在琴叟脚边,哽咽着:“师父!”
琴叟笑道:“阿钱,你别引他们哭。”他抬起枯如树皮的手摸了摸俞祭的头,然后把手放在钟期头上,平和道:“我已经没有东西能教你们了,唯有几事我不放心还得嘱咐一次。”
他说得顺畅,后继有力,阿钱、钟期和俞祭三人都放心了不少,安安静静地听着。
“阿期还有一年就要满十五了,我给你取个字……你师兄性情温和,待人宽厚,能悲悯世人,字如济。你这孩子整日上蹿下跳,嬉戏人间,便叫——如戏,钟如戏。”
“是,师父。”钟如戏喉头一梗,说出来的话变了调,阿钱一听,忙用衣袖擦眼泪。
琴叟又道:“于琴技上,你们已经胜过我,只是未经世事,不晓悲苦,所以也不得圆满。我死之后,你们便出谷去,游历几年。”
钟期与俞祭双双应道:“是,师父。”
“如济,你师弟天资聪颖,是百年难遇的奇才,只是性情轻顽,需得你从旁引导敦促,方能成大才。”
“是,师父。”
“如戏,你师兄性情宽厚太过,恐遭人算计,你要看顾着他些,莫要让他被人骗了去。”
“师父,你放心吧,我一定把这傻子看得好好的。”
琴叟笑笑,对他们摆手:“好了,你们出去玩吧。我和阿钱说两句话。”
师兄弟二人泪流满面,不舍离开,但亦不想妨碍琴叟临终前与阿钱的密谈,相携出了竹楼。
待二人走远,琴叟道:“阿钱,你跟随了我大半辈子,与我一同颠沛流离,帮我教习徒弟,唯有二十年前钱大人故去那天才稍离半日,我对不住你们。”
阿钱已然老泪纵横,忍道:“士为知己者死,先生,我不后悔!”
琴叟笑道:“桃花源、桃花源……与人世断绝往来,分明是一处死谷,我死之后,你们也不必再守着这处,回归故里去吧。”
阿钱的手臂支撑不住,趴在地上,道:“我不走!我无妻无子女,高堂皆已过世,已无处可去!请先生准我这把老骨头也烂在这山谷里!”
“也罢……”琴叟叹道:“如济与如戏习琴已入臻化之境,心思太过纯净,本不该到俗世沾染是非,只可惜他们都难舍俗世,拦也拦不住,我着他们出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。”
“我最是担心如济,他若有不测,如戏恐是也难周全。若是他日有什么变故……你要代我看好他们。”
阿钱此时已然泣不成声:“先生……放心,我阿钱在一天,就是拼死……也要照顾好他们!”
琴叟听罢,长叹了一口气,道:“我乏了,让我自己坐一会儿吧。”
“先生!!!”
“去吧。”
阿钱泪湿衣襟,长拜下去,退出竹楼。
琴叟望着竹楼之外飘飘落下的花瓣,道:“吾当死矣。”于是抚琴回首一生,曲未尽,人已去。
谷中人按照琴叟生前嘱咐,将他埋在了鸡窝后边,三月之后,师兄弟二人背着琴,七年以来首次踏出了琴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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