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像我从前说过的那样，哪怕是在夏季，北方也总有冷的时候，这两天说是有雨，我屋内风很大，带着惊人的寒意，走到外面，又看见天空阴沉沉的，似乎雨马上就要落下来了。
在家附近的菜市场，旁边有很久以前的居民楼，我站在卖香烛纸钱的摊位前，回头遥遥望着那些蓝色的玻璃。这种玻璃如今已很少见了，我完全不记得它是从何时开始流行，又从何时开始消失不见，我只记得离它出现过了很久很久。
不管是殡葬用品还是这老旧的楼房，都提醒着我时间正在流逝，每当我看到这种久远的景象，我都会想：是不是有什么人，也曾经站在我所处的位置上呢？是不是有什么人，也曾经和我遥望着同一个方向？
高考刚刚结束的时候，有几天夜里睡不着，我就坐在窗口看月亮。全天下的人都在看同一轮明月，我们有着同一片天，不在一个时空的人，也都见过这天空这夜色，也都见过这星辰这日月，每当想到这件事，我都会觉得十分奇妙。
回家的路上我无意中和母亲谈起读书的问题，因着今天下雨，我突然忆起某位老先生来，我想起了他多年前远望过的风景，我想起了他。
第一次知道余光中这个名字的时候，我还在上小学，书上印着几行《乡愁》，依稀记得是楷体。我喜欢汉字喜欢得紧，每个字我都细细看过，在我脑内浮现出了那样的画面——一张邮票，一方坟墓，一道海峡，母亲妻子和诗人。后来我听老师讲这位先生的经历，我明白了他的乡愁来源于何处，我听说他也写散文，只是当时年纪小，还没有真正去读过。
待到我真正接触余光中老先生的散文时，说来惭愧，已经是我十五岁的时候了，当我看到令我心动的那篇文章，就在那一刻，我开始后悔我没有早一些发现他的更多作品，我感到我虚度了数年的光阴。先生笔下出现过许多优美的词句，譬如“月光还是少年的月光”，而我心里的白月光，大概就是《听听那冷雨》。
在无数个雨夜雪夜晴朗的夜，我常常对着这篇散文发呆，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段落似乎都在牵动着我的心神，那是一种我难以用言语来描述的感觉，或许是感动，或许是钦佩，或许是对他深情的共鸣。我发现他的文字很有魅力，我发现他的感情强烈，强烈到渗出了纸张，渗入了我这个读者的心灵。
在那个时候先生年事已高，而最令我难过的事终于到来，人必定要服从自然的规则，在短短一两年后的某天，我便看到了先生去世的消息。当日的心情是如何呢？我现在回想起来，只记得隐隐约约的悲怆，还有内心深处的叹惋。太多才子湮没在历史的河流之中，先生也是一样，他最后是否也化成一片月光，抑或变作了九州一点清霜？我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的月，想起家中那几册书。
在先生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第二日，我又翻开了他的散文集，我之所以买这册书，只是受了其中那篇“白月光”的吸引，而当我看到书中的另外几篇文字，我震惊之余还有些羞惭，我想不到竟有一位前辈能如此，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“字字珠玑”？我本人文笔不佳，但看书向来有些挑剔，因此鲜少见到能合乎口味的作品，而在我所读过的寥寥几册书中，先生的魅力绝对能排在前列。
别人提到先生，后面总会紧跟着“爱国”二字，不同于某些作家的矫揉造作，先生对国的爱，是从内心散发出来的，唯有用心写出的文字，才能具备令读者浑身战栗的魔法。他笔下波澜层叠，有万里长城万里长，有月色流云与山峦，有嘉陵江的雨，还有南半球的冬天。我捧着他的书，跟着那一个个逗号句号在岁月里沉浮，我看到一名才子，漂泊在悠悠的远方，我看到一位诗人，他端坐在风里雨里歌声里，脸上时而挂着微笑，时而含着离愁，那是怎样一个鲜活生动的人啊，他的笔下开出了怎样美丽的花！
显然余光中先生的阅历极为丰富，他看过两个大陆的月色，和一个岛上的云，数十载风霜雨雪沾在他鬓边，他听着雨听了多少年。雨是同样的雨，而他立在雨中，却想了很多很多。
白月光能成为白月光，当然是有理由的，《听听那冷雨》之所以被选入高中读本，我想大约是因为它兼备优美的文笔与深刻的内涵。是这样的，我初次阅读这篇文章，仅能感到文字精致，它吸引了我读第二次、第三次，反复咀嚼的次数多了，就发现它百看不厌，并且越是细想越是惊奇，先生听的哪里是一场雨啊，分明是流逝的年华和绵延的乡愁。
先生偏爱那几句诗，偏爱那一段经历，偏爱那几滴冷冷的雨。
蒋捷的词我也心喜，他从少年听雨听到中年，又从中年听雨听到两鬓星星。蒋捷是这样，先生是这样，我想再过很多年之后，我也是这样，只是我较之前人少了些深意。他们二位都远离家乡，是以思念悠远不绝，可我呢？我未曾失去国，也不曾失去家，我所有的感慨，仅和自身有关罢了，我的格局太小，先生的格局太大，我远不能与之相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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