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让他有种很坏的预感，许多地方不对劲儿。
地板上雕了整幅立体的世界地图，隔着透明的玻璃，每一处坐标都看得清清楚楚。他生怕一脚踩坏精巧的物件儿，脚不敢乱放。
点兵点将把六根雪白的雕花承重柱轮番数了几十遍，终于有个佣人模样的女人出现，上来为他倒茶。可女人不会说中文，没法回答他的问题，只笑着把茶杯推到他手边，有序地交代了几句，不管他听没听懂，顺着石阶下楼了。
房间里又只剩他一个人。外面除了偶尔有人走动，没别的声响。诺大的宅院，像一只深林里静谧的、精巧的鸟笼。
天很快黑下来，期间不断有人上来洒扫整理，给他送餐——中式的炒菜配米饭。来人个个除了进出门低头致意，都专心干活，不斜眼看他，好像他是这房间里见惯的一样摆设。
直到夜里10点，才有会中文的人领他下楼，不清不楚把他带进浴室，推他进去洗澡。
“先生还要晚回来，说请您今天先休息。”
章桀抱住管家递给他的棉布睡袍和浴巾，抵着门不让他关：“我睡哪儿？”
这一问，倒让管家疑惑了。他不敢僭越，退后一步才说：“自然是睡先生房里。”
章桀终于明白不对劲儿在哪里了。
文质彬彬的阮兆安，原来也打得这一手龌龊算盘？他这是倒的什么血霉，一路上遇到这些人，凶狠的、赤裸的、猥琐变态和带着伪面的，全都没安好心。这么一对比，阮兆会比他这个弟弟反坦荡多了。
章桀不明白。他到底是哪儿特别招越南人喜欢。这么些年都没人正眼瞧过他，一朝在这儿倒成了香饽饽，人人都想要占他。
不对，罪魁祸首是那个冼志高。那之后，一顺儿的人都觉得他是可以拿来卖的，阮兆安当然也知道。
可是，阮兆安实在不像这样的人。他看上去博学多识，待人宽厚有礼，对小动物也很有耐心。到现在，阮兆安连章桀的手都没碰过，行走坐卧都离出半人远。
“我不洗了。”章桀把手里东西扔了一地，推门冲撞出来，险些掀倒持手站立的管家：“阮兆安呢？他去哪儿了？”
“先生在店里与人商议生意，耽误了时间。让您今天不必等他了。”
“我没等他，我有话跟他说。我要回中国。你让他送我回中国。”章桀猜想这位管家管不了这么多，不等他回话，推开人往门外冲。
雕花的白色漆木门外，看守的两名大汉见他跑出来，伸手便拦。黑压压的两个高大人影挡住去路，连外面宽大的石子路口都看不真切。院里没有灯，大门处隐约有幽黄的光。
这是什么意思？他被关在这儿了？
“章……”管家快步追上来，犹豫着换了指意不明的代词：“您还是听先生安排。”
“你让开！” 章桀气极了，一时慌乱、一时害怕，看见门就要冲出去。没记错的话，这应该是通往湖边的后门。可章桀才踩到门槛，又同样被拦回来。
原本被昏黄护眼壁灯烘得暖融融的一楼大厅，突然全都亮堂得和白天一样。一束刺眼强光直射过来，章桀不适应突如其来的亮度，挡着眼睛往一边退，摸到手边一只花瓶，兜头砸了出去，正中守卫的额头。
陶瓷碎片洒了一地，沾着红血丝。
守卫岿然不动，也没因为他的冒失，而有要跟他动武的意思。
在两面夹击的“追捕”中，章桀步步后退，跟一帮高矮不齐的越南人僵持不下。两方势力严重不均，奇的是，没人敢上来碰他一下，全都站得远远的。
只消他不逃出庭院，所有人便由着他发疯。他被围在中间急红了眼睛，眼见无论如何跑出不去，干脆趁人不备钻进一楼的小客房。
无论管家怎么敲门，他死活不肯出来。
不知到深夜几点，宅院内外依旧一派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静。章桀熬不住眼皮上下打架，抱着被子睡着了。
正午，宅院里青草刚洒上水，晒焦的叶子回过魂来，伸着懒腰跟虫儿打招呼。宅外湖边，两个女人在树荫下择菜聊天，男人在水边布网捞鱼。交谈的声音隔墙传进来，章桀在睡梦的边缘听到鱼儿跃出水面，树木断裂到崖底，爆炸轰鸣。他猝然惊醒，苍茫的眼瞳慢慢聚焦。
“醒了？”阮兆安温和地朝他微笑，勾手叫来一位衣装革履的翻译官。是个陌生面孔。
“问他梦见了什么，为何害怕。”
翻译官彬彬有礼先向阮兆安和章桀分别致意，把阮兆安的意思一字不差地传达给章桀。
这位温雅的“先生”也不可靠了。章桀弓背爬起来，挤到里头的角落。他审视阮兆安良久，依旧是文弱的好相貌。温和的微笑总让人觉得是可以求援的安全。
“我要回中国。”他口里焦渴，昨晚又强撑着焦虑绷到半夜，嗓音熬得嘶哑难听。
阮兆安端正坐着，叠放在膝头上的手松开，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，和悦底下不知藏着什么：“看来我该辞退李正昀，才让他照看你一晚上，不称职成这样。怎么能让你睡在这里！是不是又梦魇了？还是他准备的饭菜不合口，还是哪里不合心意？我叫他们都照你的意思改。”
“我要回中国。”章桀的目光从翻译官一启一合的嘴唇上收回来，坚持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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