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是父亲先开的口，“我与你母亲的感情很不好。”
柏思齐抬头看他一眼，并不接话。
“可总是你在承担我犯下的错。”父亲顿了一顿，“总是其他人在承担后果。”
“你觉得和她结婚是个错误。”
父亲点点头，又摇头，“我与你母亲三观实在差异过大，但婚姻与家庭的不幸本可以不至现在的程度的。”
柏思齐给他的酒杯添了些，只是听。
可是父亲没再碰，“你出生后，你母亲想再要一位女儿，当时公职人员明令禁止养育二胎，可我也没抵抗，因为实在受够了家里压抑烂糟的氛围，所以立即辞了职去深圳经商。
我不太擅长人际交往，所以第一年做得并不顺利，赔了一些钱，后来才渐渐好起来，但赚的总是比别人少一些。
那几年我几乎只有春节才会在家呆三四天。你刚会说话的时候，见到我还叫了声‘叔叔’。
而那时与你母亲的关系，近乎是躺在一张床上的陌生人。我很少打电话回家，见了面也不说话，她说些不中听的，我也没有反应。”
父亲停了会，坦白道，“那几年我从没碰过她。你母亲总怀疑我外面有了人，后来神经发作，在第三个正月里给我用了药。”
说到这里，父亲揉了揉眉心，“那时候我确实爱上一个人，并且准备和你母亲离婚。”
柏思齐僵住了，他终于意识到母亲掐着自己脖子咒骂的场景并非臆想，那个发疯癫狂的女人确实在童年存在着，她疯狂地摔打东西，她不停地尖叫咆哮，令人厌恶、害怕、可怜。
“她当时上大二，温柔又聪明，身上总是散着淡淡的梨花香气，我们有很多的共同话题，聊陀思妥耶夫斯基，聊李斯特，也会聊金庸与小红莓。我怕她躲开，所以始终没有向她坦白自己已婚的身份。”
柏思齐才反应过来，父亲说的，是自己外遇的对象，他正在强调对方的美好与无辜。
“她有很好的家世，很好的教养，很好的品行。我了解得越多，恐惧与心虚就越多，越不敢坦白。
后来生意做得越发顺利，我便回家与你母亲摊牌。可那时才发现你母亲已经怀孕五月，一直瞒着我。
我那时只想离婚，给多少钱都可以，你跟着我生活，至于你妹妹，当时我叫你母亲去打胎，闹得不可开交。”
父亲将指甲一道道刮过，“我确实不是东西。”
柏思齐并不为母亲觉得绝望，他此时想的是另一个无辜的女人——富家千金与穷小子的故事，穷小子终于发迹，千金却发现对方早有家室，即使按最好的发展，也只得个带着孩子的离异男人，更何况这个男人最后也没有离婚。
他觉得荒唐，简直对父亲早年的种种背叛欺骗辜负叹为观止，父亲这一形象因为混乱纠缠的感情而突然鲜活起来，终于挣脱脸谱，成为再平常不过的、二十多岁的青年。
与此同时，从前家里那种古怪压抑的气氛、与亲戚间点到为止的讽刺还有奶奶那些语焉不详的欲言又止，都有了洞明的解释。
“那时我抽空回了一趟深圳，可她不见了。他家人把我挂在吊车上，说我这样的渣滓该早日沉海，可她终于出现，不停给她哥哥磕头，我听不清她说什么，但能看见满脸的血。
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。”
“然后你就回来跟我妈过日子了。”柏思齐麻木地说。
柏父点头，“亏欠你母亲的始终是我，要做出偿还的也该是我，可你被波及得太多，这些不该由你背负，你也不欠我们的。”
“嗯。”柏思齐关掉火锅电源，“还有点丸子，捞出吃了吧。”
送父亲去火车站的路上，两人没有说话，只有车载广播讲着并不好笑的笑话。
到达门口，父亲从背包里取出钱包拿身份证，却不小心将皮夹翻落，柏思齐弯腰替他捡起，“给。”
柏父伸手拿回，却发现对方并没松手，沿着儿子的目光，他也看向了那张相片。
瓜子脸，细长眉，五官都不大，在白皙面皮上却都显得精巧可怜。
确实是气质难得的美人，连学生照都能拍出婉约风情。
“她叫什么名字？”柏思齐垂着眼，声调毫无起伏。
柏父尝试拿回钱包的行为失败，他觉得不对劲，踟蹰良久，“何如茵。”
“嗯，您先走吧，快检票了。”柏思齐松开手，近乎凶猛地转身走开。
柏明志看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建筑拐角，心里反而有一些解脱：他觉得自己为柏思齐提供了一个可供怨恨仇视鄙夷的目标——负面情绪有了发泄的途径，总是要比隐忍的相安无事好得多。
他并不知道，自己的儿子在拐弯后没走几步，便歪倒在一根不锈钢支柱边，双膝跪地。柏思齐的额头一刻不停地敲击着桁架，张开的口渐渐脱离失声，一点点地、微弱地，发出痛彻心扉的哀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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