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浒咬着嘴唇点点头，转身间，轻轻用袖子蘸了蘸眼角。
奉书假装没看见，一个劲儿的催他。
杜浒便去向左近的村民打听。一问便问出来了。那是一个故宋大官的旧居，然后又转卖给了某某财主、某某商人、某某蒙古百夫长。最近那百夫长获罪流放，这宅子便废弃了。
杜浒神色间不信，悄悄对奉书说：“哪有大官不住府衙，住在乡野的？”
奉书却睁大眼睛，小声问：“那大官，姓什么？”
几个村民都说不知道。最后，一个白胡子老农一面弯腰扫地，一面随口说：“似乎是姓文。”
奉书一阵晕眩，脑子里嗡的一声，马上就明白了。
拽杜浒的袖子，让他附耳过来，急切地小声说：“是我爹爹。他以前官场失意的时候，曾经在家乡附近的山里隐居，还曾想一辈子不做官了。可是后来朝廷召他，他便又出山了。”四面环顾，难怪这院子越看越亲切。方才自己那番想法，抛却国仇家恨，安安稳稳的过自己的小日子，也许当年的他，也曾这样想过呢。
一定是他。再说，除了自己的家族，庐陵山野里，百年内何尝出过第二个高官？
她忽然又想到什么，激动得脸上泛出血色。
“我……我便是在爹爹隐居时出生的，只不过那时我还不记事……说不定，说不定就是这里……”
杜浒难以置信，还是觉得她太过想当然了，道：“可丞相那时是豪富身家，又怎么会把宅子转卖给别人？”
“傻师父，他起兵勤王的时候，家里能卖的都卖了，这里的产业当然也不例外。”
杜浒还要问什么，奉书急了，几乎是命令的语气，喘息着说：“买下来。我要它。”
是自己出生的地方呢，如今转了一大圈，又回来了。
后来的事她记不太清了，倦意一阵阵袭来，想睡，又告诫自己不要睡。让杜浒抱在怀里，抱着跑来跑去，一会儿又被放回马车上，一会儿又被抱了下来。迷迷糊糊的听他与各样人交涉，银子叮当响。然后似乎又是他请了些村里的健壮男丁帮忙，来不及修葺整个院落，只整理出一个朝阳的小房间，连带外面的堂屋，老鼠和蝙蝠赶走，垃圾清理掉，墙砌好，屋顶补好，地板铺平，置了三两样简单的家具，门口象征性地移栽了几株小树。
似乎是过了一个上午，又似乎是过了好几天，奉书才慢慢的醒了，手中还攥着杜浒的一片衣角。
她环顾着干净整洁的小房间，眼睛一下子湿了。
几乎是按照以前在大都时，他们一道租住的的房屋格局来布置的。进门右首，本应是砖炕的地方，架了一张木质的床。床上堆着两个肥肥大大的枕头，一个枕，一个抱，枕头下面大约还藏着一把猫胡须。床头左首立着一个小木柜子，那里面应该是放着杜浒的中衣和袜子，想来还夹杂着她随手丢进去的布娃娃。柜子上面还摆了一个小小的陶罐，盛了清水，插了几枝怒放的腊梅，给房间平白增添了一抹亮色——那是当年的小奉书非要添加的装饰。
床对面，立着一个低矮的几案，案上摆着一套简朴的茶具，是她当年日日向师父敬茶用的。几案旁边，面对面支着两个藤椅，便是他们当年聊天、讲故事、下棋的地方。其中一个藤椅上，真的放了一副象棋，木质的棋子，边缘还有些毛躁，是杜浒赶着时间，急匆匆削出来的。
奉书咬着嘴唇，欲言又止，直到泪水收得差不多了，才带着哭腔，说：“挺……挺好的。”
杜浒已是一脸倦容，脸上沾着泥土印子，袖子还挽着没放下来。见她发话，却听出了些言外之意，问：“怎么了？哪里不满意？”
“没有……真的挺好……”
杜浒多了解她，知道她怕什么。怕他觉得她挑剔，觉得她任性，觉得她蛮不讲理。
但他怎么忍心让她有任何遗憾，把她轻轻抱在怀里，让她安心的语调，哄她：“我什么都不懂，别让我闹笑话，乖。”
奉书被他连连追问，才微微撅起嘴，鼓起勇气提意见：“哪有这么光秃秃的新房？门口的彩帛在哪里？合床的缎子在哪里？还有通心锦、酒盏、红烛、撒帐的金钱彩果……”固执地一样样数下去，“还有、还有我们的衣服……你看看你这邋遢样子，哪像新郎官？我呢，我要嫁人了，一辈子就这一次……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，你不许笑我，我就最后打扮这一次，专给你看……”
哪个女孩子没有憧憬过自己的新婚之日？真的到了这一天，半点也马虎不得。
杜浒一样样默默记下来，“这就去准备。”然后放下袖口，紧了紧脚上的靴子，准备出发。
奉书马上又觉得过意不去。这些日子他对她言听计从，百依百顺，大约也是看在她已没多少时刻的份上了吧。等到自己不在了，他回忆起这些事，会不会觉得是小女孩胡闹，会不会觉得荒唐？
赶紧改口：“不，其实都不用……现在就、就挺好……”
杜浒强做出笑来，哄她：“不用你操心。我的新娘子，自然要风风光光的娶过门，一点也不能寒酸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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