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叔叔跪下叩个头,不起来,说:“何先生真是一个聪明人。我就把话都说了吧。阿进,你出去,站在这里碍手碍脚的。”
阿进出去了。潘叔叔站起来说:“何老爷,我临街的两间房子卖给日本人竹下四郎开了太久产业公司——这件事你是知道的。今年春上他关了门,撤回日本了。前几天又悄悄回来了,还带着一个日本男青年。和我说了好多话,主要就是人要识时务。他叫我和你说,不要走,留下与日本人一起建立大东亚王道乐土。”
何文涧说:“哦,你做汉奸了。这么说,这城里现在就有好多日本人的眼线了?难道我离开吴郭,日本人就会杀了我?”
潘叔叔说:“四郎给我透过一个消息,说住在吴门桥的杨荫榆,也是留学过日本的,但现在对日本的大东亚理念没有一点理解,还在报纸上一直乱说话。这种人恐怕没有好下场。你是个有趣谦和的人,我家新北又受了你那么大的恩,有我在,他们不敢对你怎样。你要走就悄悄地走吧,哈哈,你要不走,我怎么拿到梓树呢?”
何文涧说:“章太炎以前对我说过一句话,小城市的人,反而自大。”
潘叔叔说:“自大总比自小好。自小了,没人看得上。”
何文涧问:“日本人答应给你什么好处?”
潘叔叔说:“一开始不能谈好处,要走着瞧的。我是这么想的,人往高处走,水往低处流,人家现在强势,英国老强盗都拿他没办法,美国人有《中立协议》,也是怕他的意思。我们就得依靠他。何先生,你和我们草民不一样,日本人说了,你要合作,有大大的好处。”
何文涧低下头冷笑了一声,喝了一口茶,说:“日本人,只会打仗杀人而已。给我好处?配吗?”
潘叔叔说:“反正我把话带到了。唉,我也是没办法,被四郎这鬼东西逼得苦了。我走啦,要去镶个金牙,早就想镶了。哈,祝你一路顺风。”
何文涧坐着发呆,想哭,又哭不出,心里十分难受。忽然听得门外一片喧嚣,阿进跑进来,惨白着小尖脸说:“潘叔叔刚出大门就被人捅死在街上了……有人看见是潘新北叫住潘叔叔说话,然后边上就窜出一个人,朝他后脖子、后腰、后背,扎了十几刀……梓树拿不走了。”
何文涧问:“那潘新北呢?”
阿进说:“潘叔叔一倒地,他就走了。”
书房门口,汉白玉台阶下,有人说:“何先生,我来了。”
正是潘新北。
何文涧最好的学生潘新北,六岁时父母双亡,一个月里轮流去亲戚家里乞饭,寄住在花神庙里,给庙里做些事情。八岁时碰到了去花神庙祭花神的何文涧,见他聪明伶俐,就资助他读了书,上了大学。他长得貌不惊人,瘦小干枯,阳光下,却是一身凛冽,寒气逼人。何文涧看见这许久不见的人,忽然丝丝胆怯蔓遍全身。他对阿进说,不要让他进来,他身上有冷气,我正头疼呢。你让他去隔壁待着,给他上茶。有话你替我们来回传吧。
以下是阿进来回穿梭,传送的语言:
潘新北说:“请阿进告诉我老师,不要走,留下来,为家乡父老做个表率。”
何文涧说:“阿进,你去问问他,我听说上海、北平都有了锄奸队,他是不是锄奸队的?”
潘新北说:“我们有一些人,是自己组织起来的队伍。日本人已经在吴郭组织暗杀了,所以我们也开始暗杀。”
何文涧说:“阿进,你去问问他,杀自己的叔叔,怎样下手?”
潘新北说:“白刀子进去,红刀子出来,在裤腿上擦擦血。”
何文涧说:“裤腿上擦擦?乡下人的习惯,不可想象。”
阿进去告诉潘新北:“裤腿上擦擦,不卫生,不管是乡下人还是城里人,都不可以这样。”
几个来回过后,阿进告诉何文涧:“姓潘的忍不住,嘴里不干不净的,什么文天祥、辛弃疾……”
何文涧挥挥手说:“随他骂去,不要管他,只管给他茶杯里续水。他爹娘死得早,在世上六亲无靠,平时除了学习,没有什么爱好兴趣。对于这个世界,他没有什么留恋,不怕死,要做英雄。”
阿进去了隔壁好一阵子才出来,回来说:“他把茶杯推在地上砸破了,还把牙咬伤了,故意吐出一口血在白墙上……”
何文涧说:“城未沦陷,血已满地。”
阿进说:“哟,我忘记说了,他还说起以前住在艺圃的文震亨老爷。”
何文涧说:“文震亨是我学不来的,那么风花雪月的一个人,竟然为了‘忠义’二字投河自杀。但是各人有各人的自由,他有死的自由,我有活的自由。”
珠帘一动,潘新北走了进来,说:“老师怎么这样没骨气?别人打上门来,屁都不放一个,还说什么自由?”
何文涧说:“我现在,活着比死难,谁都要我死啊!”
潘新北说:“只要老师带头抗日,就是我们的大英雄,虽死犹荣。”
何文涧站起来拍了桌子,吼道:“书生不是用来打仗的!”
潘新北却也执拗,走上来也拍了桌子问道:“那书生是用来干什么的?难道等着以后每天向日本天皇的画像三鞠躬?”
何文涧说:“书生是用来传道授业和风花雪月的,外邦皇帝想让我鞠躬,也不是那么容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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