桃知的青庐大礼放在三月,在默啜的生辰后,阿尔斯楞的生辰前。杏知也跟着桃知的脚步,一同嫁了出去,嫁的是军中另一位将军夫人家的幼弟,家族从商,倒是不与军务掺杂关系。二人的嫁妆都是按着五百金置办的,一时之间,王廷中人人都感叹大妃侍女的荣耀。即便是侍女,是南齐人,却也能做正妻,能带着足够的嫁妆,不至于被夫家看扁。
大可汗的寿辰自然是要热闹一番的,歌舞大宴轮番上演。璇玑就坐在默啜身边,二人坐拥山河浩荡无边,如世间眷侣一般伉俪情深。
璇玑那一件做工粗糙的袍子,还是让默啜高兴了好几天。诚如她自己所说,心意最重要,比再好的绣娘做的都好。她尺寸拿捏的好,正好能让默啜贴身穿在里面。料子选的也好,穿上不觉得生硬。
默啜笑言:这样私密的衣服,只有做的人能看。
璇玑红了脸,笑着抱住他。
晚上是家宴,在场的都是阿史那氏嫡系,璇玑都认得。默啜高兴,放开了喝酒,璇玑夜难眠被灌了几杯。她酒量不浅,但毕竟还有阿尔斯楞要照顾,不能像是默啜一般酩酊大醉。
“还给你。”
璇玑着一件缥色连云锦长袍,她鲜少穿这样的颜色,如今看着更是衬得容貌清丽。
阿苏勒一人站在殿外明亮处醒酒,璇玑则抱着阿尔斯楞站在避风的暗处。阿尔斯楞哭的厉害,大概是因为人多热闹的缘故。
她一只手将那串蓝碧玺拿出来,放在阿苏勒眼前。
“你怎么....”阿苏勒不再说下去,凭借她的聪慧,一眼看穿这宝石的主人,轻而易举。自己耍小聪明,倒是差点让她的侍女送上性命。
她的脸藏在阴影下,发上的珠翠在摇曳的灯火下熠熠生辉。若她也有一双绿色或蓝色的眸子,或许此时也能像是宝石一样,在黑夜里夺目。可正是因为她不是北庭人,才有不寻常的,动人心魄的美。
“我并非有意....”阿苏勒解释。
“大君的赠与太过珍贵,男子珍贵的心意,应当给予妻子才是。”
“格日乐什么好东西都有,她不缺。”
阿苏勒暗自嘲笑自己,她更是如此。她是高高在上的天授大妃,手中所握的权势堪比天选大妃,更重要的是,她有默啜的爱。并非对妻妾的宠爱,而是真情实意地爱。她哪里能看得上,自己这不值一文的东西。
“璇玑。”阿苏勒像是发了魔怔,敢明目张胆地呼唤她的闺名。
阿尔斯楞应声哭了起来,璇玑顾不得其他,先抱着阿尔斯楞哄。她低声说着南齐话,轻轻抚摸着阿尔斯楞的后背。小小的一团,就坐在母亲纤细的手臂上。
阿苏勒朝璇玑怅然一笑,恍然间想到,她怀里抱着的,不仅是是未来的汗王,是她与汗王的长子,还是她与自己之间那道万丈沟壑里的荆棘。
原先,即便是万丈沟壑在前,他思忖一番,权衡再三,也是愿意跳下去的,可是如今这沟壑里全是荆棘,跳下去粉身碎骨,她也不会低头看一眼自己的。
“你我故人一场,许久未曾叙过旧了。”阿苏勒敛起笑意,与璇玑一同站在阴影中。
今夜硕大的圆月挂在天空正中,饱满的像是盛放黄杏的白瓷大盘,发出的光比北海的明珠还要更甚,让人不敢逼视。
阿苏勒拿回那串蓝碧玺,让她能双手抱紧阿尔斯楞。他仍是少年郎的岁数,可这不到一年的风风雨雨,就已经将他的棱角快要磨平了。
回到黑沙王城,他仍是统领精兵悍将的西海大君,是天授大可汗的妹夫。
谁也没问过,他究竟想不想要这些荣耀。
“我不想做这个大君了,我每天都活在勾心斗角,相互试探里,我太累了。”阿苏勒扭头凝视着璇玑,仿佛被人抽干了所有力气。
璇玑将阿尔斯楞换个姿势抱在怀里,阿尔斯楞的小脸倚靠在她的肩头,仍是抽噎着的。
“大君有没有听过一句话,叫欲戴王冠,必承其重。”她抬眼,凝视着阿苏勒的眼睛,黑夜中,也能看清她眸中的冷,是那种春风拂面,也脊背发凉的冷。
“大君既然生于赫连氏,自幼就活在赫连氏荫庇下,哪里有只享受恩惠,却不偿还半分的道理。”她发问,就想要把阿苏勒此时所有的懦弱,都从身上扒下来。
“可从未有人问过我,是否想要享受恩惠,便将所有东西兜一股脑儿塞给我。”
璇玑笑道:“在这件事儿上谁都没有的选的机会,你我都是。”
“所以你也不想要这些恩惠,不是吗?”阿苏勒追问,他迫切地想知道这个答案。
有一瞬,他以为,他和璇玑是一路人。出身显赫,曾经无忧无虑,一朝之间物是人非,身不由己,只能每每追忆往日的时光。
璇玑被他问住了,一时之间给不出一个十分笃定的答案。
若是有得选,她还愿意经历一遍娄璇玑的人生吗?
“若我不是娄璇玑,我也走不到现在这个地步。若我不是娄璇玑,我怕是早已身首异处。”
这十六年如一场黄粱大梦,她是梦中人,时时刻刻都可能从梦中惊醒。战战兢兢这么多年,更多的是咬牙活下去的欲望在支配她。现在没了这种欲望,她反而颓废了。
璇玑抱紧了阿尔斯楞,不,她还是有这种欲望,会日益强烈起来的欲望。
“我看不懂你。”阿苏勒自嘲道,“你心里想什么,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看懂过。璇玑,这个世上,真的有人能懂你吗?”
有的。
有一个人,他是懂我的。我不必将心意和盘托出,他便能将我想要的,都全数给予我。
我曾以为他懂我,所以能将真心交托给他。
璇玑笑容满面,像是东风中盛开的海棠花,开口说:“我懂我自己的心。”
“阿苏勒。”她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,“格日乐想要真的懂你,你不对她敞开心扉,让她一味地猜测,是不能长久的。不要说男人,女人也是有新鲜感的。”
她的声音消散在垂落的天幕中,”阿苏勒,祝你夫妻和乐,子孙满堂,一世无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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