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逝世了。紧锁的双眉，额上的皱纹，并没有因为死，而得到舒展。他是一名老战士，说他因为忧国忧民，死不瞑目，当然也不为无理。但近年来，最使他痛苦和不安的，是时时刻刻泛上心头的忏悔之情。不是对革命、对工作的忏悔，这些方面，他完全可以说是问心无愧的。他是对自己壮年远行，背井离乡，抛舍老父老母，青春发妻，幼小儿女，一生之中，对他们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而忏悔，痛苦。
在朋友们看来，他一直是谨小慎微的恂恂君子，在事业上的成绩，也还可以，并被说成是功成名就。这些，当然是就他生前而言，至于以后如何评论，那自然是另外一回事了。
去年，他还分到一套比较高级的住宅，脱离了旧居的冬季寒冷、夏季漏雨，以及周围卑劣小人的干扰之苦。新住宅区，除去现任官吏之外，还有不少和他年纪相当的老人。其中有些人面孔较熟，并常听到乡音。
他从去年八月份搬来，每天见到，有一群农民模样的民工，平整土地，换土栽树栽花，他的楼前空地，设计了一处庭院公园，有树木、山石，有花廊、石桌、石凳，花砖铺地，所费不赀。
因是楼群，当然也谈不上安静。楼外施工，室内装修，每天电钻、电焊，斧锯之声不断。每天接送官员的汽车，一辆接一辆，楼群中路又窄，他总是错过上下班时间，再下楼散步。
对于这些，他都无系于心，他知道，多好的住处，或多坏的住处，对他这种年岁的人，都是最后的逆旅，前一站就阴阳易界，是小小的木盒了。
他终于进入了木盒。
他对小木盒，并没有什么美好的感情。他尤其害怕，在那种更密集的住宅区，遇到在二十年前，先他赴冥的老伴。在那里，她已经获得彻底解放，观念已经完全更新，她可以没有任何顾忌，摆脱一切束缚，向他提出生前忍耐多年的责难，他将无言答对，无地自容。
这就是，为什么他死了以后，脸上仍然表现极大愁苦的原因。
芸斋悼之曰：禅语有：何所闻而来?何所见而去?云云。过去视为机锋；今日细想，实是废话。佛书多类此。然自晋至唐，为之舍家苦行者有之；为之断肢自焚者有之，后人难以想象。社会思潮之形成与变异，时代使然也。
君历世近八十年，当有所闻见矣。其中，有欲闻或不欲闻，有欲见或不欲见。或不得不闻，不得不见者，均系人生现实，非关佛书禅语。况君离家出走，非为佛门清净也，更非迷信所致。当时民族处于危亡，非抗日不足以图存。全国青年，风纵云合，高歌以赴，万死不辞，亦可谓先天下之忧而乐矣。当今，处开放之时，国家强盛，人民富足。重驿来游，商贾满路。万民欢腾，而君似又有所戚戚。小我之悲，无乃有失大公之初衷乎?无以名之，谓君为后天下之乐而忧，可矣!
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日晨促成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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