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没有口福，不好参加宴会。进城以后，本来有不少机会，可以吃到好东西，但我都推辞了，人以为怪。例如有一次，市里的宣传部长，要宴请一位戏剧家，派车到家里来接我，来的人除了部长的夫人，还有一位名声鼎沸的女演员。当我的乡下老伴去给她们开门时，那位演员的时髦的装束，美丽的面容，优雅的步伐，使她如遇神仙，倒退了两步。结果，我还是推辞有病没有去，使人家大失所望，主客都不会高兴的。
又有一次，是市委文教书记，宴请一位画家，派车并派了一位好贩卖字画的朋友来接我，因为说笑话，引起我的不快，断然拒绝了。这就更显得不通人情，并给上级留下不好的印象。
对于以上两件事，我虽然有些怕因此得罪了人，但并不觉得是多大的遗憾，只有下述的一次，至今萦系于心。
一九六五年春天，我到北京南城一家大医院去看病，遇到了一位在晋察冀通讯社工作时的老熟人。那时我叫他刘二，是伙食管理员。他每天张罗十几个人的柴米油盐，有时还帮着烧火做饭，给我们理发。
以前我们并不认识，他知道我的名字，知道我是他哥哥的同学，知道我在同口小学教过书，对我很有感情。
他家里是大地主。他哥哥在中学时就参加了党，曾担任过北平市委书记。看来，他的文化程度并不高。按照冀中一带地主家庭的习惯，常常是供给一个孩子念书，另外再培养一个孩子经营家务。我看他属于后者，大概是读过几年书，粗识文字，会打算盘，能应付世情，善于交际的那一类地主子弟。
一九三七年春天，党派了一位红军干部，到北方建立抗日根据地，就住在他家。游击队风起云涌，不久就形成了司令、主任赛牛毛的局面。同口小学的教员们，是在他家参加抗日工作的，小学教导主任姓侯，也是我中学时的同学，不久担任了游击队司令部政治部主任的职务。
一九三八年春天，军队整编，传说出了“托派”。牵连了很多干部，被送到路西审查。
一九三九年春天，我调到路西，分配在通讯社，听说侯已经不在人间。
刘二的哥哥也在通讯社，我叫他刘大。有一段时间，我们同住在城南庄村边一间房子里。炕上没有炕席。农家赤身的男女和小孩们，成年累月在上面滚爬，炕面变成了黑黑的，油光光的。每天晚上，我没有被褥，枕着一块砖头，听着野外的秋虫叫。
刘大神情有些不安。他曾经这样对我说：
“他们不会把我杀掉吧?”
不久，真的不见他了。我那时不是党员，从来没有参加过政治活动，这些问题，无论如何牵连不到我的身上。但我过路以后，心情并不很好。生活苦，衣食不继，远离亲人，这些还都在其次，也是应该忍受的。主要是人地两生，互不了解。见到两个同学的这般遭遇，又不能向别人去问究竟，心里实在纳闷。
抗日是神圣的事业，我还是努力工作着。我感情脆弱，没有受过任何锻炼。出来抗日，是锻炼的开始。不久，我写了一篇内容有些伤感的抗日小说，抒发了一下这种心情。
刘二在通讯社，工作也很卖力。按说，他管理过那宏大的家业，这点事，应该是不在话下，其实不然。每人每天的一斤四两小米，三钱油盐，来之甚为不易。他没有和我谈过侯和他哥哥的事，看来，他很乐观。侯的妻子和小女孩，还在山里，曾给我和刘二写过一封信，希望能帮她一些钱。我感到无能为力，也不记得这封信叫刘二看过没有。
我渐渐知道，他也是受案件的牵连，被审查了多日，才放出来做这个工作的。那时有问题的人，都派作这种用场，我常见村边山路上，有一个赶着毛驴给别的机关驮粮食的人，据说也是那个案子里的人。
不久，我调到边区文协工作，后来又去延安，就与刘二分别了。
医院相见，已经是二十五年以后，他眼力很好，一下就认出我，还是很热情。从他的服装、言谈，以及别人对他的态度，我看出他发了迹。医生们叫他刘书记。
没时间多谈，他说，明天是星期日，在前门外一家饭店请我。
我很少进京，这次住在东城一个办事处。办事处是一所旧式大宅院，设备很好。主任是我在深县下乡时认识的。他告诉我，按规定，什么人应该住什么房，什么人应该坐什么车，对于我，可以灵活一些。
星期日那天，吃过早饭，有一位从山东来的姑娘找我。我和她到附近景山去玩，然后又到北海。心里虽然惦记着刘二请我吃饭的事，但还是陪那位姑娘，在一处小馆吃了晚饭。回到办事处，主任告诉我，刘书记打来三次电话。我听了，才觉得很对不起人家。我想，他那次准备的宴席，一定很丰盛，很阔气吧，他退掉饭菜，不会有过多的周折吧。
第二年，“文革”开始，听说他就自杀了，详情不明。想到不能再见面，就更悔恨那次的失约了。
现在，读一些人撰写的抗战回忆录，那时所谓的“托派”，已经证明是子虚乌有，冤假错案。但刘大的历史问题，好像还没有定论。他的女儿，为此事各处奔走，请人证明。她总是礼貌地称呼我伯父。我只知道那么一点情况，告诉了她。也同她谈过一些她父亲生前的逸事：一九三八年我们在冀中抗战学院共事，他是军政院的教导主任。他有钱，深县有饭馆，同事们常要他请客。在开生活会时，又都批评他生活不艰苦……也谈到她的三叔是在一次对日军作战时，壮烈牺牲的。
芸斋主人曰：余性孤僻，疏于友道。然于青年相处之有情谊者，则终生念念不忘。至其生前之得失，又当别论矣。
一九八七年六月十六日下午写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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