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四九年,干部进城以后,杨墨以他的专业资格,当了这个市的美术家协会秘书长,主任是他在延安时的同事。杨墨有一个特点,与朋友相处,很合得来。如果这个朋友成了他的上级,那就会发生矛盾,即使他的位置,原是这位朋友给他安排的。另外,每到一处,最初几天,表现很好,工作也卖力。但是,与上级发生矛盾之日,也就是他不再干活之时。立刻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。
他每天早起逛早市;午后跑北大关、文昌宫的小摊;晚上是去南市一带的夜市。他很俭朴,买东西很苛刻。那些熟识他的小摊贩,当着他的面就说:
“这位买东西,必是像白捡一样。”
他看准一件东西,不知要跑多少趟,慢慢和小贩磨价钱,磨到最低限度,才买了回来。
他买的那些东西,我并不喜爱,总是破破旧旧的,黑漆漆的,样子奇怪的。他说这才够得上文物,够得上年头,以后可卖大价。
那时,我也爱逛小市,常常结伴同行。每到一处,那些小贩,对我们都是白眼相加,甚至口出不逊。我就常常先买他们两件,也不还价,还是改变不了这种冷遇。杨墨对这些毫不在乎,甚至说:
“这些人,买卖破烂儿,都快饿疯了。”
他对我买的东西,也不满意,他说:
“到这里是买旧货,你只图新鲜漂亮!不过你喜欢,买了也行。别不还价呀!”
我们逛早市,就一块吃一些炸糕,逛南市,就吃一碗煮肠,很有风味,也很有趣。他是小吃内行,不吃正饭,专吃这些东西。那时,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闲人,早市南市,总是挤不动的人流。
时间不长,美协的工作,就干不下去了,他又活动到北京一家报社。他的一个熟人,在那里管美术。不久,又和这个熟人干了起来,回到这个城市,不再去上班。这一次后果可是严重,先是开除党籍,后是开除公职,详细情形,我并不知道。
他像做梦一样,一下变成了无业游民。那时,我得了神经衰弱症,不能工作。他就常来找我,一块出去玩。他手里托着一个鸟笼子,里面养着一只红脖。有时,到他的住处坐坐,他那小小的房间里,还飞着一只黑色的小鸟。他说天津人喜欢养这种鸟,叫得很好听。我看他的两只鸟,都像主人一样,羽毛不整,没有什么精神。
有一天,我们两人转到了干部俱乐部的后门,那里有一些树木。我正在引逗他手里的红脖,市里的文教书记,走了出来,他和我们都很熟,好像是为我们的表现害羞,急急转身回去了。
这种场面,在目前或不算什么。在五十年代,干部提笼架鸟,游荡于冠盖进出之地,确使两方都会感到难堪。
杨墨并不在乎,严肃地对我说:“没有什么。这鸟,目前就是我的一切,也可以说,我的救命恩人是鸟,并不是那位书记。还有,我买的那些破烂,确实给我帮了不少忙。现在,我就是靠卖它们吃饭。”
我听了很觉凄惨,神经衰弱,差点掉下泪来。这些年,我见过很多干部的各式各样的不幸遭遇,还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断炊下场。他有时向我借点钱。另一位朋友,请他到家里教孩子们画画,是为了照顾他的生活。
这样过了两年,朋友们给他在街道工厂,找了个临时工作,每月工资四十元。
有了工作,也就很少见到他。偶尔相遇,他说,现在又交了一些新的朋友,找到了新的生活乐趣。
三中全会以后,他,他的爱人,他的儿子,多次到北京,找中组部,找那个报社,进行申诉,要求落实政策。政策终于得到一步步的落实,今年春节,杨墨的儿子,来告诉我:他父亲的党籍恢复了,级别也恢复了,就剩下补偿过去的薪金了。
他的儿子,高大黑粗,能活动,敢讲话,有办法,颇具父风。
芸斋主人曰:余与杨君,相识近五十年,迄今无大龃龉。虽非患难之交,亦曾同甘共苦。性格实不同,余信天命,屈服客观,顺应自然。而杨君确认:事在人为,主张能动。彼之一生,有顺有逆,然未尝改移信念。今国家眷顾老人,政策落实及其身,精神不减,体胖有加,亦可谓同辈中之一员福将矣。
一九八七年四月九日写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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