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中的居所一向繁华奢靡，就算装饰得不至于铺张浪费，也极为简洁，不似眼前这般杂乱，像是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。
他们缓缓走过前院，一路上风景极尽凄凉，枯叶踩在脚下的声音也格外刺耳。夜瑶不知穆凌是何用意，却也懂得不应多问，二人就这样一路沉默地走到了后院的一处枯井前。
“朕平日里被朝臣和后宫烦得紧了，便会来此处走走。”长袖扬了扬，穆凌很快拂掉石椅上的落叶和灰尘，完全不在意袖口染上赃物之物，同夜瑶并肩而坐，“你可知这是哪里？”
夜瑶四处略一打量，还是摇头道：“从未听说过。”
“你可知朕的母妃是谁？”他瞟着夜瑶，嘴角带笑。
“民女对宫中的事情概不清楚。”
“呵，这也难怪。”他转而望向眼前的枯井，“她在朕十岁的时候便去了，一生都不得父皇宠爱，虽凭着荣耀的家世入宫被封做昭仪，可父皇却怪她入宫的时机不巧，生生拆了他与另一位婢女的好事，从此便很少同母妃相见了。”
夜瑶望着这孤僻的小院，心中突然有了几分明了：“那这里是？”
“这是比后宫的冷宫还要可怕的一处小院。”穆凌抬手抚摸着冰冷的石桌，“母妃出生世家，心高气傲，虽受父皇冷落，却不甘受他人践踏，一次同皇后发生争执，乱中推了她一下，便被父皇责怪，幽禁在这里……”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冰冷，“朕，便是在这里出生的。”
“虽傲世却不轻于物，不污于俗，皇上的母妃着实令人敬佩。”
“是，母妃是有傲骨的人。”穆凌赞许一笑，“一直到七岁，朕都和母妃在这里生活，虽衣食远不如其他妃嫔和皇子，母妃却待我极好，亲自教朕识字背书，天好的时候，还带着朕偷偷去御花园旁的池子里捞鱼……日子虽苦，可每日也有卢晏帮忙照应着，才不至于让朕和母妃死在这荒凉的地方。”
夜瑶不由朝着卢晏的方向望了望，原来他竟一直跟在穆凌的身边吗？
“天不怜红颜，若皇上母妃的在天之灵能看到皇上如今的意气风发，想必也心安了。”夜瑶静声安慰。
“若真是有在天之灵，朕倒是盼着母妃能将生前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。”苦笑凝在脸上，“朕七岁的时候，父皇将朕接回了宫中，并下令不得与母妃相见，这小院变得愈发冷清起来了，朕只能每晚避开守卫和下人们，偷偷与母妃相见，见她日日消瘦，日日倒在冷榻上昏睡……就在朕十岁那年的生辰，母妃跌进井里，溺死了。”
夜瑶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，她屏住呼吸，低声问：“可是面前这口……”
“正是。”穆凌颤抖着闭上双眼，面色却平静如常，“现在朕也不知她是被人逼迫还是生无可恋自我了结，只是从十岁起，朕便再没有所谓的生辰了。”
他的生辰，便是母妃的忌日。
母妃的手因病总是冰冰凉凉，每次深夜，他悄悄带着宫里的糕点潜进这院子，来到母妃的身边，她总是用这样的手，抚摸着自己的脸颊、头发。
她的身上总带着药草的苦涩味道，却意外的好闻，说话时虽总带着些严肃的大道理，里面却带着满满的关怀与疼爱。
帝王之家中，最被人轻贱的，便是情。
为了权利，父可弑子，子可逆父，手足相残更是屡屡得见，更何况一位从不争宠的后宫嫔妃，自然像垃圾一样被丢在这凄清的别院里，终年不见天日。
夜瑶静静望着穆凌的面孔，他终日波澜不惊的双眼里满是回忆的沧桑和悲痛，属于皇帝的威严与冷库瞬间荡然无存。
是人，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。
“如此说来，皇上的母妃便是枉死吗？”双拳在袖中握紧，夜瑶的声音竟有些沙哑。
穆凌转过身来，淡道：“应是如此。”
“既是枉死，为何不追查到底？”想到了自己的父母，想到了惨死的文家上下，夜瑶强忍着不去发作，只面带嘲讽地追问，“她可是皇上的母妃啊！”
“人既已死，就算得来真相，又能如何？”穆凌疲惫地垂下头去，“皇家的龌龊，谁又能逃得掉？若真要查个天翻地覆，便会扯出背后那千丝万缕的关系。更何况，母妃从不得父皇喜爱，就算查得了真相，也不过就是落得几声安慰罢了。”
“皇上的道理，民女不能理解。”夜瑶冷冷开口，“就当是因为民女愚笨吧。”
穆凌微怔，又望着那口枯井出了很久的神，回忆潮水般的涌上脑海。
那是他十岁的生辰，他穿着单薄的衣衫跪在冰冷的井前，滚烫的泪水浸透了衣襟。
卢晏跪在井前，手指深深戳在泥土里，被锋利的石子划破，渗出猩红的鲜血来，他声嘶力竭地吼着：“我终是无法护你，竟让你连性命都丢了……”
父皇嫌这里晦气，只命下人来捞了他母妃的尸体，又简单吩咐了后事，便又去其他嫔妃的宫里用了早膳，好像死去的女人不是他的妻，而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丫鬟。
穆凌在井前跪到了天亮，耳边是卢晏断断续续的哭声，他一个激灵，竟疯了似的跑去了父皇所在的嫔妃处，不停磕头，失声大喊：“求父皇还母妃一个清白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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